■ 蔡永平 (甘肃)
蓝瓦瓦的天穹,白亮亮的雪峰,绿盈盈的草甸,展翅游弋的山鹰,热恋追逐的旱獭,自由游走的牛羊,夏日的大山像一个酒足肉饱的汉子,在干净明亮的阳光下,伸展双臂舒舒坦坦。谷底是泛着银光奔腾的河流,河畔平坦的草地上扎着一顶黑帐篷,那是牧人的“家”。
炎炎夏日,牧人离开定居地,到山脑子转场,山路迢迢,帐篷扎在哪儿,哪儿就是“家”。帐篷是牛毛纺织的,两张大大的褐单子,七根或十根直溜光滑手腕粗的松木竿子,四盘牛毛搓织的粗绳。出门远行,用褐单子一层层缠卷住竿子,拿绳子扎紧成两副驮子,有五六十斤。其他的油盐、米面、被褥分类捆扎成几副驮子,牧人把这些驮子搭到牦牛背上。牧人骑上英武的马儿,吆喝牦牛,赶起牛羊,浩浩荡荡出发了。在家侍弄庄稼的女人,跟着牛羊翻了好几座山,絮絮叨叨嘱咐一路,牧人不耐烦:“知道了,记住了,拉毛吉放学了,你快回家做饭去吧!”翻过几十道梁,趟过几条河,沿崎岖的山路走整整一天,终于到达山脑子的雪山下。红彤彤的夕阳抚照,雪山巍峨,草甸旺盛,牧人和他的牛羊如候鸟般又来到了去年的圈滩。卸下驮子,打开褐单子,立起竿子,扯起绳索,十几分钟,牧人熟练地扎好了帐篷,“家”就有了。
淡蓝的烟雾从帐篷中腾升起来,斜斜地飘向蓝天,像去赴约的娉婷女子。帐篷后面的山坡上挺立密密的柏树,一棵俩三人合抱的大柏树上系手腕粗的铁链,拴一身高如牛犊、头大如狮子、全身披黑油油长毛的大狗,狗看到生人、乱窜的野兔、惊飞的鸟,或是无聊了,把铁链扯得“嘭嘭”响,昂头朝天咆哮,声如虎吼,山谷回响,震得天地“嗡嗡”颤抖。帐篷左边就地势用树干、石块,围出一块不规则的场地,这是羊儿的栖息地。帐篷右边的草地上,钉三根粗木桩,扯一根粗棕绳,成直角状,绳上每隔五六十公分吊一铁转环。傍晚,牧人将牛犊拴在转环上,这是牛儿的生活圈。羊、牛守规矩,在各自的领地里生活,偶有顽皮的牛犊、羊儿揣着好奇,闯入别人的地盘,同是一家,面目熟,很少生分。
帐篷不大,宽不过3米,长不过6米,里面摆设简单。左边是地铺,砍来香柴、冬青、扁麻等灌木,垫上厚厚一层,上面铺几张羊皮,再铺一张大大的褐色牛毛毡或白色羊毛毡,隔潮、柔软、暖和的地铺就打成了。帐篷当地,用三块石块成三角形摆垒,“三岔灶”上面放锅、壶,下面加柴禾,“噼噼啪啪”柴火熊熊燃烧,烧出的饭菜,煮出的肉,格外香。对着帐篷门的最里面,竖立起两块大石板,上面搭几根木棍,一个储物架做成了,上面放大米、面粉、炒面,下面放菜蔬、锅碗。帐篷右边放一个赭红色的木箱,安装了能和现代化扯上联系的分奶机。
天蒙蒙亮,牧人提松木箍做的奶桶走出帐篷,牛犊“哞哞”叫唤,牧人放开牛犊,牛犊兴奋得直翘起小尾巴,欢呼雀跃地扑向母牛。母牛亲昵地舔舐牛犊,牛犊咂了几口奶,牧人牵住牛犊的“脖索子”,拉开牛犊,牛犊甩头顽抗,牧人低声嗔骂,一手扯住牛犊的小尾巴,把牛犊牵回拴到转环上。母牛叉开后腿,安静地反刍,在牧人灵活手指的抖动下,一条条白白的奶水射进奶桶。日头升上来,牧人终于挤完奶,伸展腰,擦拭额头的汗,笑眯眯地提两木桶牛奶回帐篷。用大锣锅把奶水温热,牧人坐在木箱前,一手拿小瓷缸舀牛奶缓缓注入上面的漏斗,一手转动摇把,“嘤嘤嗡嗡”声中,左侧的漏槽流下洁白的牛奶,右侧的漏槽淌下金黄的酥油。用温热的酥油拌青稞炒面成糌粑,那香味“咕嘟嘟”涌到脑子中,让人惊呼“天下鲜味莫过如此”!把奶水打开放温,加入酸奶“酵子”,用大皮袄裹紧保温,三四个小时后酸奶发酵成了,“呼噜噜”喝一碗果冻样的酸奶,香甜爽口,回味无穷,解渴又解饿。
晴天,亮亮的阳光抚着帐篷,光线从褐单子密密的小孔中挤进来,像筛子过滤了阳光,轻柔的风儿像顽皮的孩子从小孔中探头探脑钻进来,阳光暖暖,风儿轻轻,牧人仰躺在地铺上,透过小孔看蓝天、白云,绿树,听牛羊深情呼唤,听山雀婉转鸣叫,心儿敞亮得飞起来。阴天,黑沉沉的乌云压住山谷,雾霭为虎作伥,气势汹汹地从山垭口扑来,混沌了天地,厉风摇旗呐喊,嚣叫着撕扯帐篷,帐篷像大海中漂荡的小船,四面的竿子顽强支撑,绳索牢牢抓地,狂风奈何不得帐篷。瓢泼大雨兜头恶狠狠砸下来,“呯呯”捶打帐篷,一阵紧过一阵,雨要从密密的小孔中冲进来,牛毛褐单子遇水紧缩成光滑的毯子,雨点摔得体无完肤,顺着褐单子流到地面上,帐篷里丁点儿雨水都休想进来。“坐看风起云涌,静待云卷云舒”,牧人“滋溜溜”喝酽酽的奶茶。
菜蔬吃尽了,牧人采摘山中的野味,野韭菜、野香菜、野青菜,摘来下饭;地卷皮、蘑菇、石葱,采来炒肉。宰一只肥壮的羊儿,牧人叫来山那边的牧人,一起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洒脱得像山大王。喝醉了,放开嗓子,大声吼“花儿”,把急哇哇的心情、沉甸甸的寂寞唱给蓝天、雪山、苍鹰、旱獭和帐篷听。在家的女人扯心牧人,隔一段时间跋山涉水送来米面、菜蔬,在帐篷里待几天,三步一回头地回去,帐篷是牧人永不褪色的情感小屋。
我少时见过帐篷的制作。冬闲时节,牧人拎砖茶、酥油和牛羊肉,去山外刘家大庄子把“毛毛匠”请来。牧人对手艺人敬重,好吃好喝伺候着。女人早在夏天就把积攒了几年的牛毛翻腾出来,在河水中漂洗干净,在大石板上晒晾干透。“毛毛匠”在火炕上摊开牛毛,腰间绑长长的弓,他们一手执弓,一手挥动木槌,弓弦筋绳上下翻动,“嘭嘭、嘭”有韵律的节奏声中,杂乱的牛毛弹拨得蓬松、绵软。平坦开阔处架起木制的纺车,一匠人摇动手柄,二三匠人胳膊下夹成卷的牛毛,一手扯线,一手入毛,缓缓倒退,默契自如,在转轮不紧不慢的转动下,牛毛成了一团团又细又匀称的线团。在场院里相对盯牢四根铁桩,宽四五十公分,长二三十米,在铁桩间扯起紧密的牛毛线,这是经线,匠人弓身、撅腚,骑在经线上,手拿线团,两手配合,在经线中上、下穿梭,编几层,拉动经线间厚重的砍刀,狠劲儿一墩,把线夯瓷实。质地细密、结实的褐单子织成,匠人依牧人的尺寸,拿大剪刀裁剪,穿粗粗的牛毛线将褐单子缝织起来。织一顶帐篷,要三四个匠人花一个冬季的时间。
如今,价廉美观、色彩鲜艳、式样繁多的帆布、雨布帐篷代替了黑帐篷。牛毛价格飞涨,牧人不再织黑帐篷,“毛毛匠”逐渐消失,传统的手工制作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但在牧人温情的记忆中,黑帐篷依然扎在绿意汪洋的草甸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