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闫庆梅
凌晨四时,我和老友等一行八人向五台山五个台顶的五位文殊菩萨合掌发愿。出发。与黎明前的黑暗同行,大自然隐藏了八个人的身体,一步一步走下去,天空一寸一寸亮起来,到佛母洞时,我们已经完全置身于光明之中。佛母洞的晨钟刚刚敲响,早课的朗朗诵读声缭绕山间,跟着老友三步一叩首上台阶至寺门前恭敬顶礼。“以自己额头的一点温度去供养冰凉的大地”,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诗。太阳冉冉上升,天空呈现出各种奇景,默然欢喜着。
从佛母洞到南台锦秀峰是一段风光旖旎的路,虽然多次坐车领略过,但步行所见确有大不同,一草一木一花,天空云朵山石,仿佛初遇,精彩纷呈。走山路脚步要不急不缓,切忌追赶,也不宜进食太多、停歇太久。老友一再叮嘱,当心与呼吸相应,脚步与呼吸相应时,不会感到疲惫。默念要领,调匀呼吸,不去应承别人的谈话。专注脚下,感知呼吸。行在哪里?心在哪里?有那么一刻,身体异常轻快,佛号响起:嗡啊吽,嗡啊吽……
老友担心大家第一天行脚过猛,影响后面的行程。中午抵达水草滩村一户民宿,吃饭,泡脚,休息。不知道睡了多久,醒来已是掌灯时分。再泡脚,再吃饭,再睡觉……曾经骨折过的左腿开始痛,各种麻花在肌肉里面扭曲着,听着室友的呼噜声,无念无想,接纳一切。
翌日,凌晨三点,起床。吃两个花卷,喝两碗瞪眼儿稀饭。我没有带过多食物,只有半袋“小小石头饼”,还有一杯热茶。
凌晨的天空满布星斗,走着走着,星斗隐去,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泛出粉色。再绕过几座山,就看到活泼泼的太阳跳了出来。脑海一片空白,词穷,无语,也没有任何一款相机可以定格这样的天象。只贪婪地望着,一眼不够,再来一眼,怎么也不够。
老友说:“心不要跑到脚前头,心不要跑到脚外头。”再看他,已经在庙门前俯身叩头了。忽而觉得羞愧,继续埋头行走。脚下的路不再崎岖,心中的块垒片片瓦解。人的身影,越走越小。
台顶,太阳很毒。脱去帽子、围巾、手套,敬香、供灯、拜菩萨,然后下山。吃得很少,说得也很少。眼睛盯着脚,一步又一步,甚至脚边的草木也不要多看。老友在前面搬石头铺路。多年朝台,他对这条路格外珍惜。只要有一块儿石头能让路变得更平整些,他都愿意去搬。他说,这是供养。
下午三点到藻浴池。连续十几个小时徒步,这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打盆热水泡泡脚。却得知今天将停电停水。没有什么可懊恼抱怨的,平静地接受,慢慢爬上宿舍的床,沉沉睡去。
子夜醒来,到山顶赏月。十五将至,她终归抵达了圆满,静静地挂在天上。双手合十,仰起脸,在无边无际的清辉中祈祷……
盂兰盆节,东台望海峰香火正盛,一辆一辆载客车,扬起一阵阵灰尘,我们几个在灰尘中抵达。跪拜,转塔,朝向神圣的天际线。
下山的路好走吗?远吗?老友只呵呵笑。走着走着就知道了,走着走着就到了。
说得没错。走路是为了脚疼,脚疼就让它疼去。云彩在身后追赶,一朵又一朵,连绵不绝,一会儿将人包裹其中,一会儿又温柔地将你推出去。人在云中穿行,在云中抹泪,在云中盼望。
下山的路那么漫长,从一座山滑向另一座山,从一片树林穿越另一片树林,从一颗石头到达另一颗石头。可以慢一点,但是不可以停下来。要保持一种状态,好像一颗充气的气球,始终是饱满的。我看到自己在天边飘着,跌跌撞撞地滚落着,痛着,欢喜着。
老友问:“谁把这一堆肉搬上山,谁把这一堆肉搬下山……”
老友答:“如此而已!”
他是那么孤独,那么喜悦,那么通透,那么可爱……
一路走来,老友活泼泼的、憨憨的笑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,他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人间值得,感到自己是安全和踏实的。
一路走来,特别感谢脚,感谢胳膊,感谢肉身的一切,我越来越觉得要善待她,爱护她、尊重她。
时隔一年,我已经忘记了曾经走过的路,更记不得触摸过的那些花草以及遇到的那只狐狸和野鹿了。留在心上的,好像只有喜悦。我曾对身边所有的人说,自从朝台结束后,我一直很喜悦,像个傻子一样。
又是一年草长莺飞,又想去走走了,因为我还不够喜悦,还不够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