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陈志发 (江西)
在农村长大的人,谁没有过翻墙的经历呢?
墙是土墙,一尺来宽,黄泥夯成,或断砖混合鹅卵石砌就。阴湿、斑驳的墙面上,墨绿的苔藓萋萋,络石藤纵横,有时,也斜逸出几丛凤尾蕨或狗尾巴草。
土墙不似直砌到顶的封火墙,飞檐翘角,壮观巧丽,也不似梁檩之下的承重墙,厚实沉稳,肃穆庄严。它最多两米来高,像个没落小弟,沉寂无声地趴在宅院四围。油蛉、蟋蟀常蹲在它脚下私语,雀呀猫呀没事就跳上它的肩头打盹。唯有那些顽劣的小孩,不顾及它的感受,翻越过它干些遭大人耻笑的“勾当”。
丙生家有棵枣树,端午之后树上就结满了一粒粒圆润润的枣子。暑期,枣子经过太阳的照射,玛瑙般绿里透红、红里透紫,咬上一口,清脆甜爽。可是,枣树被他家的土墙围着,丙生妈要留枣子晒枣干待客用,平时根本不让我们靠近。没办法,谁叫他家枣子这么招我们呢,趁大人锁上院门出去做农活时,我们悄悄溜到围墙下,双手扒住墙檐,双脚一蹬一勾,身子就挂了上去,然后脚一抬,就骑上了墙头。翻这种矮墙,我们可是“驾轻就熟”了。纵身跳下,枣子唾手可得。可是饕餮之后的代价,往往是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或肚皮添几道被墙划破的血痕。
有一次我们看中了人家晒在院里的花生,围墙只一米来高,轻松翻过之后,正准备“作案”,不想从旁边柴房里窜出一条威猛的大黑狗,吓得我们撒腿就跑。一个伙伴越过围墙时被绊倒,摔了一腿泥,一个伙伴虽然顺利逃脱,但脚下的凉鞋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一只……
翻墙是不怎么光彩的事,我们早已知道。面对邻里的劝诫、父母的责打,我们却总是“记吃不记打”。
当然,我们翻墙也不全是为了解口腹之馋。村里有电影,常在空出的仓库里放,每人进去要收一角钱观影费。我们穷小子,哪来零花钱?但从里面传出来的隆隆的枪炮声,让我们听得坐立不安。仓库背后是围墙,翻过围墙,人就可以畅通无阻地掀帘进门去看了。围墙有三米高,正巧紧邻着一棵柚子树,这就给我们创造了混进去的条件。黑夜笼罩,我们猴样儿地爬上去,然后顺着一根带来的长竹竿,又猴样儿从墙的另一侧滑下去。几次下来,没有不成功的。我们为自己巧渡“陈仓”的聪明暗暗得意。有一天,在一个围炉之夜,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吹嘘着,旁边吸着旱烟的王爷爷眯着眼睛说:“你们这几个兔崽子,一点鬼把戏还没人看穿?”我们才知道,是因为怕我们翻墙时万一受了惊吓有什么闪失,才没人惊动我们的。爬墙偷看电影的乐趣,瞬间消减了一大半。
七拐八拐的巷弄里土墙依旧立着,整段的、半截的,护着家院。其实,在农村,这些土墙真正能有多大作用呢?只是防偷嘴的鸡鸭、乱窜的牛羊,只是围一方位置种种养眼的花草、佐餐的香菜。那些乡野小孩在上面翻过来、翻过去,磕掉墙上几个瓦罐、踩坏院里几棵菜蔬,乡人们总是睁只眼闭只眼的。小孩终究不是偷鸡摸狗、作奸犯科之辈,就让他们折腾去。可惜当时学校没有围墙,否则,更不知演绎出多少翻墙逃学之事呢。
多年后,当我再次翻越围墙,已是参加工作一年了。
单位的住宿部是个大院,只有我一个“单身贵族”和老应一家。那是一个远离家乡的偏僻山村,白天还有人来往,一到晚上就死寂如寺庙,正二十来岁的我怎么耐得住那份孤寂?吃罢晚饭就想着出去找人玩耍,而大院围墙封闭,进出的大铁门也在固定时间上锁。虽然我也配了一把钥匙,但每次深夜回来开铁门的咣当声在山村的夜晚尤其“惊天动地”,常惊得老应起床巡视,搞得我做贼似的。于是,逼得我手痒痒又故技重施——翻墙。土夯的墙,两米高,根本禁锢不了我那颗要出去溜达的躁动的心。村子不大,两百来户,我们四五个人聊天、听歌、唱歌或者跳流行的霹雳舞,肚子饿了就烤红薯、煮面条,从上村逛到下村、又从下村逛到上村,猪嚎一般的歌声响彻整个夜空。那是怎样的一段草野青春呀:放浪形骸、无拘无束。露重夜深,再回到围墙下,一纵身翻越,一天也就度过了。半年后的一个深夜,我刚翻过围墙,一个黑影闪现在我面前,惊骇之时定睛一看,正是老应。那一晚我失眠了,老应的话总回荡在耳畔:“你想一辈子就待在这个山村吗?年轻人,总要学习点东西,千万别因贪玩而荒废了青春!”
从此,我再也翻不过一堵围墙了。哪怕围墙再低。
风一阵阵,雨一阵阵,庄稼绿了又黄,黄了又绿。围墙那边依稀稚语晏晏,围墙这边却人已苍颜。回首,翻墙往事已然沉淀在岁月深处,成了一种再也回不去的、酸酸甜甜的回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