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8版:民周刊 上一版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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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苋菜 绿苋菜

■ 陈 雪 (上海)

雷声撵着乌云聚拢而来,须臾,暴雨跌落。

我站在房檐下享受着凉风,闷热渐渐消散。院子地势微倾,雨水朝院墙边的菜畦奔涌,把红苋菜的叶子洗得鲜嫩红亮。院门对过邻居家的墙角边,几株绿苋菜正野蛮生长。

这样的日子,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初秋。

那年我们七岁。我每天都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来往学校,因为成绩好,深得老师信任,心底翻腾的优越感便漫涌出来,总是摆出一副清高样,像一株被精心侍弄的红苋菜,扬着傲气的小脸。

而他,浑身脏兮兮,整天吸溜着鼻涕泡,像极了一棵无人照管的绿苋菜,叶片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。他调皮,不爱学习,是班级里最不受待见的学生。

那时候的我特别讨厌他,因为他经常追着我欺负。我有时突然被他拽住辫子而疼得头皮发麻;有时被他扔到我身上的毛毛虫吓得蹦跳逃窜;有时被戴着恐怖骷髅面具的他追得四处逃散……

暑假,我们最喜欢在校外操场上玩,那里平整、开阔,可以恣意奔跑。那天,我们正在玩游戏,突然乌云压顶,雷声滚动,先是两三点雨滴坠落,接着雨点越来越多,眼看着暴雨即至,大家四散飞跑回家。我和他同方向,也往家奔。雨势渐猛,他边跑边往我身上踢土,尘土飞到我身上,遇着雨,成一身泥泞。我哭着躲闪,他大笑着追“杀”。突然,我看到父亲走过来,我奔过去,一头扎进父亲怀里,父亲顺势抱起我,我得意地冲他大喊:“你是没人要的孩子,都没人来接你!”

他原本晴朗的脸顿时暗了下去,父亲瞪了我一眼。然后摸摸他的脑袋,笑着把他也抱在怀里,“请你为我们三个打伞,好吗?”他乖乖撑开伞,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伞柄,像是握住了不得的珍宝。“小雪不应该说伤你的话,你以后也不可以欺负她,你们要做好朋友,好吗?”

他不好意思地点头,我们俩在父亲怀里一颠一颠地咯咯笑,小小的他撑起的那把伞是那么稳当。

路边到处是野生的绿苋菜,粗壮葳蕤,被雨水洗过,终于露出清亮的绿意。人家菜畦里的红苋菜吸着显而易见的水珠,娇嫩明艳。父亲说,今天咱们吃绿苋菜盒子,味道可一点不比红苋菜差,美着呢!

再后来,他辍学去南方打工,听说他卖过水果,学过气焊,做过瓦工。十九岁的时候在广告公司打杂,遇到了伯乐,发现了他的绘画天赋。他通过各种途径学习,把错过的学习时间一点点补回来,考上了名牌大学的自考本科。

他跟着他的伯乐接案子,一夜夜熬通宵做设计,他是个卑微又倔强的乙方,像一棵无人打理的绿苋菜,艰难蕤生着,即使一次次被齐根割掉,仍能从根部旁生出嫩芽,不屈生长。

而我,一路顺风顺水,读重点高中,考上不错的大学,毕业后又进入校园,生活从未向我挥舞过拳头,我亦未体味过生活实苦的真正内涵。我像一株被精心呵护的红苋菜,得到了科学的养护,纵然被掐枝,也是成长中必经的小风雨,都是为了更好地生长。

再后来,他成家,自立门户,成为同龄中的佼佼者。我也成家,成为一名普通的老师。

昨天,我回老家,碰巧他回乡来看父亲,我们时隔多年再一次相遇。唯一疼爱他的奶奶早已离世,他的母亲杳无消息,而他的父亲是他无法提及的痛楚。话题总是有限的,我们坐在房檐下沉默着,看雨坠落,不同的人生际遇,让我们少了许多共鸣。

沉默许久后,他问我:“你还记得那个初秋的绿苋菜盒子吗?其实绿苋菜真的很好吃,我曾经那么羡慕你,甚至嫉妒你。”

我们相视一笑,我懂他的意思,活成一棵自强的绿苋菜,不必羡慕,更无需悲伤。

风雨中的红绿苋菜左摆右晃,各有风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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