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8版:民间文化 上一版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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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草木兄弟

■ 石 毅 (江苏)

渠埂上站着许多树。每棵树下,几乎都有一些青嫩的草——拉拉藤、茅草、巴根草、狗尾草、益母草、艾蒿……这些草或立或卧,以动人的姿态落户于此。

放眼原野,田埂、河畔、荒滩、坟墓,到处都有野草出没。那里,更是草的天堂。草木无声,但它们有自己的语言。

风来的时候,草木弯弯腰、点点头、招招手。那呼呼之声,是风与草木合奏的天音。

草木跟人一样,有血有肉,有知觉,有灵性。“律回岁晚冰霜少,春到人间草木知。”“油窗漠漠雨垂垂,秋尽江南草木知。”

一千多年前,人们就发现植物的枝叶能感知特定的声音。有人把这种神奇的现象称作“草木知音”。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中记载过一个“草木知音”的故事:宋朝作曲家桑景舒创作了一首《虞美人操》乐曲,竟能让虞美人草枝叶随之起舞。

万物有灵兮。“一草一木栖神明。”

草木喜欢把自己的心事跟风倾诉。“草木之无声,风挠之鸣。”风是草木的知音,草木与风便有了感通。“草木无处所,动摇知风形。”

草木有素志,有雅趣。

树以挺拔的雄姿仰望日月星空;草或卧或立,染绿荒凉的土地。草木的素志,不是出人头地,而是基于泥土,脚踏实地,活出它们本来的样子。

世人通过及时行乐排遣烦恼消解寂寞。草木寂寞时,听风声雨滴、鸟鸣虫唱、泉水叮咚、溪流欢奔……

草木胸无宿物,相依相偎,情同手足。

一棵树走了,留下一个坑或桩,慷慨地给草腾出一片独立的空间。一株草老了,和泥土融为一体,死心塌地给树输送养分。

草木感同身受,惺惺相惜,生死相依。李白曾写过一首《树中草》。诗人借鸟儿之口,感慨道:“鸟衔野田草,误入枯桑里。客土植危根,逢春犹不死。草木虽无情,因依尚可生。如何同枝叶,各自有枯荣。”

树成材后,将命运托付于人,盖房、做农具、打家具、架桥铺路,造福于人。父亲在渠埂上种的那些树,在他死后,大都变成了家里新房的重要元素。睡在瓦屋里,听外面风吹雨落,脊棒与一根根檩条支起的家,是父亲用脊梁与肋骨托起的天空。

夏季割牛草,年幼的我几乎每天都要背着一座草山从好几里远的地方往家赶。毒日、汗水、饥渴、疲劳、虫叮蚊咬一起涌来,让人难以招架。草一口口卷进牛的肠胃,化作改造生活的冲天干劲,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。草回报人的是日子的丰盈。

人食五谷杂粮,难免七病八痛。草木把对抗邪魔、疾病的能耐施展出来,驱恶避邪、治病救人。

中国自古有“清明插柳,端午插艾”的习俗。“清明插柳”,除了寄托生者对已逝亲人与先祖怀念外,也有避邪的作用。北魏贾思勰《齐民要术》里说:“取柳枝著户上,百鬼不入家。”“端午插艾”也有类似的寓意。在古人眼里,艾草是神圣之物,既能招福驱毒,也能除瘟避邪。

刺儿菜能消肿止血,苍耳散风寒、通鼻窍,菖蒲健脾利湿、理气活血,苦味的蛤蟆草能治疗咽喉肿痛……

接骨木祛风湿,苦楝子抗菌消炎,杏仁止咳平喘、润肺清火……

草木能入药,也可以抵御饥饿。饥馑年代,粮食吃完了,为了活下去,草根树皮都是救命的粮草。木兄草弟扼守着人的生命最后一道防线。

草木竭尽全力,给人搭起安身立命之所,丰润人间烟火,辟邪除秽,扶伤救死,何其动人!

一样土生土长,草木的命运却不同。

一棵树只要不死,一直长下去,就会变成树王、树精,被人当明星、神灵,瞻仰膜拜。

谁见过一岁一枯的草,被如此厚爱?

生为草民,生活中,时有牛吃羊啃的遭遇。我无法做到诗仙般超脱:“人生在世不称意,明朝散发弄扁舟。”风来随风,雨来随雨。郁郁寡欢时,我就独自走向渠埂,走向空旷的原野。看看那些独立寒秋的树,俯身抚摸那些被碾压、砍伐后依然倔强,破土而出的草。身体里,一下子便添了许多血性。

人是什么?人是处于草木之间最不安分的另类物种。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”红尘中,私欲唆使,人如虫蚁觅食,如蝇附膻,忙忙碌碌。在雀喧鸠聚的世界里,我时常倍感迷惘。有时,不觉迷失自我,丢失做人的本心。

何处是归程?我常常抚心自问,天地默然。故乡的天空下,大地已冰消雪融。渠埂上,树木萌芽,小草钻出了地面,木兄草弟们又欣欣然开启生命的旅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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