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温 锋 (湖北)
清明时节的雨,总是下得格外缠绵。细密的雨丝斜织在天地间,将远山近树笼在一片朦胧的雾气里。我撑着伞,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,来到爷爷和父亲的坟前。坟头的青草已经冒出新芽,几株野菊在雨中轻轻摇曳。
望着不远处老屋前那棵佝偻的柿子树,风干的果实仍悬在枝头,像一串无人摇响的铃铛。指尖抚过石碑,触到的是岁月的痕迹,也是记忆的余温。一寸相思一寸灰,那些未曾说尽的爱与遗憾,终化作坟前的一缕青烟,随风散入苍茫。
老屋是活的,小时候我常蹲在火塘边,看爷爷用烧火棍拨弄炭火。火光将他脸上的沟壑照成深谷,他讲山洪冲垮田埂时他如何用板斗堵住缺口,讲饿极的野猪撞破篱笆时他如何举起火把嘶吼。“人活一口气。”他喝一口大叶茶,火塘里的火星明明灭灭。那时的我懵懂,如今才知道,那口气是坚韧,是尊严,是土家人骨子里的倔强。
最后一次见爷爷,是在老屋的床上。他肝部的阴影已蔓延成无法驱散的阴云,却仍笑着问我:“最近工作忙不忙?忙的话就不要回来。”临终前三天,他还为我背诵《蒹葭》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……”声音沙哑如风穿过枯枝。我才知道,三载私塾学到的诗句,在他心里珍藏了八十余年。
如今老屋空荡,唯有月季的藤蔓翻过篱笆,将血红的花瓣撒在门槛上。爷爷的棺木成了他人生最后的“老屋”。
父亲离开的那年,我二十二岁,弟弟十八岁。他像一棵突然倾倒的大树,未及告别,便消逝在生命的暴风雨中。父亲走后的日子里,上天只给了我两次梦中的相聚,每一次都让我在醒来时泪湿枕巾。
第一次梦见父亲,场景是在儿时的学校附近。他坐在里程碑上,说:“我累了,休息一会儿吧。”我扶着他,掌心触到他粗糙的指节,那是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茧。梦中我拼命攥紧他的手,生怕一松手,他又会化作云烟。第二次,我们站在一座高山前,他回头望我,欲言又止,转身独自攀上悬崖。梦中他微微发胖的身体在艰难移动,像极了生前为全家奔波的模样。醒来时,窗外春雨淅沥,恍惚听见摩托车引擎的轰鸣——那是他载我放学回家的声音。
父亲栽的梨树,在他走后枯死了大半。奶奶抹着眼泪说:“树也随他去了。”坟前的翠柏却已长高,如同我和弟弟在他注视下抽枝的岁月。清明时,我跪在湿冷的泥土上,额头抵进土地,试图感受他残留的体温。纸钱燃起的青烟缠绕着雨丝,像他未诉说完的叮咛。
“岂不尔思?中心是悼!”《诗经》里的句子,此刻锥心刺骨。我曾怨恨命运残忍,如今才懂,父亲教我的最后一课,是接受离别如接受四季轮回。他化作了山间的雾、田埂的风,化作了墓碑上那一行沉默的刻痕。清明的雨洗净了山野,也淋湿了记忆的灰烬。我带儿子女儿回到老屋,指给他们看火塘的灰、梁上的燕。
坟前,我点燃写满思念的纸笺。火苗舔舐纸页的瞬间,字句化作黑灰,蝴蝶般盘旋着升向天空。孩子们挂上五彩的清明吊,他们尚不懂“死亡”的重量,只当这是一场春日的野游。而我望着墓碑上的名字,恍然惊觉:生命的链条从未断裂,它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延续。
归途上,山雾又起。老屋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,唯有月季的血红愈发刺目。一寸相思一寸灰,灰烬深处,却有什么东西悄然生根——那是爷爷的犁耙,是父亲的白发,是我终将传给儿女的、关于坚韧与爱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