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莫耀裾 (广西)
浓雾还没有散开,村道旁的鸭脚木上沾满了露珠。树叶无法承载露珠的厚重,它们一滴一滴地渗入地里,像是为地底蕴藏的生命提供琼浆甘露。微风吹来,晨雾在小村庄里流淌成液态的翡翠,将错落的黛瓦房晕染成水墨画里的剪影。堂屋梁柱间悬着的纸鸢骨架还带着松香,春风一吹,便摇响满村的呜咽与期待……这是1985年的清明晨曲。
柴房旁的石臼还凝着昨夜的露水,母亲弓着背舂糯米。木槌起落间,雪白的粉末簌簌落进竹簸箕里,恍惚间竟像是飘落的芦苇絮。她身后的木架上,父亲正将浸透的艾叶拧出碧玉般的汁液。那些蜷曲的嫩叶在陶罐里舒展,如同沉睡千年的古莲突然苏醒。
蒸笼掀开的刹那,艾草的甘苦与糯米的香甜在晨光里交融。母亲用虎口将面团掐成小团,我的手指陷进温热的软玉中,沾着艾泥的指尖在木模上印下歪扭的花纹。蒸屉里的艾糍渐渐摆满,每个褶皱里都藏着春日的私语。
一切准备就绪,母亲踩着晨露往山上走,靛青布裤脚被野蔷薇划出蜿蜒的红痕。她肩头的竹篮里躺着新宰的土鸡,金红的鸡冠在雾里忽明忽暗,像是要啄破这朦胧的晨霭。上到半山腰,看到几缕炊烟正从各家烟囱钻出,混着线香的檀香味,在湿润的空气中织成无形的网。
山径上的蕨类植物还挂着雨珠,父亲的解放鞋每踩一步,就会溅起一朵转瞬即逝的水晶花。经过那株老樟树时,忽然听到布谷在啼鸣,声音被晨雾浸润得格外绵长,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的愁绪都喊出来。我望着父亲肩头晃动的竹篮,突然惊觉他后颈添了几根银丝——就像去年冬天祠堂梁柱上结的霜。
父亲的淡绿色上衣在晨雾里洇成深绿色。他蹲在祖坟的石碑前,用柴刀小心剔去碑石上的青苔,然后拿着一小块肥猪肉,擦拭墓碑。油迹过处,那些凹凸的刻痕里,积着陈年的尘埃,此刻被父亲擦得光亮如初,显露出祖先的历史功绩。母亲正把艾糍、果盘摆在青石板上。山风突然裹来一阵急雨,花絮纷飞如蝶,转眼又被雨水打落在地,化作满地闪烁的水珠子。父亲将土鸡和肉方搬上石板,鸡翅泛着的油光竟与记忆中祖父的铜顶针相似,那物件如今正躺在樟木箱底,箱盖上还留着祖母绣的缠枝纹。大伯小心地把米酒斟进小瓷杯,酒液表面浮动的晨曦碎金,晃得人眼眶发酸。
祖坟前的捻子花开得正盛,殷红的花瓣飘落在供果盘里,像给素白的瓷盘点了一盏胭脂灯。母亲点燃线香时,青烟蛇行般爬上碑文,那些古老的字迹在烟雾里愈加清晰。我跪在坟前的石板地坪里,看二伯忙着烧衣纸、神鞋和纸钱。在微风里,燃烧的祭品发出噼啪的声响,那些细碎的响动穿过烟雾,竟与儿时听过的祭乐渐渐重合……
归途的雨丝忽然变得绵密。父亲的上衣在风里翻卷如荷叶,我紧紧攥着母亲温热的手,仿佛能感受到相同的血液带着温度在我身体里流淌不止。山路的碎石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呜咽,远处关帝庙的钟声穿透雨幕,惊起一群鸟雀冲向云端。回望祖坟方向,松树林在雨中起伏如海,新抽的嫩芽在雾气里若隐若现,恍惚间看见那些未曾谋面的身影正站在时光的彼岸,向我们挥动缀满露珠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