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朱盈旭 (河南)
小寒,在古书和古词里,风雅,孤高。披着黑锦袍白锦袍呢,冷冷的,不理人。可在我的少年时,小寒却像乡野丫头,贫瘠是贫瘠,却像村里宣传队的女孩演红灯记的脸蛋,沾了白扑扑的粉,俗气粗糙又喜庆,民间着呢。
“小寒大寒,冷成冰团。”
记忆中,小寒节气到来时,在镇上姥爷的杂货铺帮工的娘,会带回来一只羊腿。它是那个年代的稀罕物呀!粗粗的麻线绳捆粽子似的,缠结实,高高吊在屋梁下。细细地吃,一直吃到年三十。我和哥哥们,每天晚上都挤到又黑又窄的小灶屋,像一群冻得敛翅的鸡,挤挤挨挨地争着往灶前那点子暖火跟前凑。娘笨笨地砍下极小极小的一片羊肉,切一颗大白菜,撒一把干椒碎,煮起一大锅的羊汤,香气在瘦瘠静寂的小村里飘散开来,足足能砸死一头牛。村里几个半大小子实在馋不住,从被窝里爬起来,穿着四处开花的破棉袄循着味道踅摸来,讪讪地倚门边、蹲门槛,吸溜着清水鼻涕,眼巴巴盯着我们手里的碗。
娘便从我们六个人的粗瓷碗里各匀出一小勺,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递到少年凉凉的手里:“尝尝,都尝尝!去去寒!”
漂着白菜帮、红干辣椒,几乎不见肉的羊汤,暖了少年们漫长无趣的冬夜。
娘一口也不喝,她抿嘴,微微笑着说:“一群小馋狼!会有那一天,让你们敞开肚皮吃个够……”一灯如豆,娘的眼里有晶晶亮的东西在滚动。
这些年,每到小寒,还会有一个清瘦的身影被往事带出来:
一看到“小寒”两个字,就想起那个名字叫小寒的女子。
彼时,她十八九岁,一副梨花带雨的娇怯模样,她嫁给了我的堂兄。因为她的名字叫着就让人觉得冷,那谦卑的女子就好像欠了村里人一笔债似的,轻轻笑着:“小寒那天出生的,娘给取的名儿。”一副卑躬屈膝的温顺模样。堂兄脾气暴躁,还酗酒,时常动手打小寒。黄昏放学时,经常看见小寒躲在牛屋旁的老槐树下嘤嘤啼哭。
寒冬里,空旷又萧落,她背影单薄得像一张挂在老槐树上的画。长长的黑发遮盖了肩头,远远望过去,美得又像蒲松龄笔下的狐女。这个无父无母的外乡女子,光景过得像她名字一样孤寒。
少年时光里,天寒野旷。
小寒是苦,但苦里总有一股力量,像是冬眠的种芽,雨水只要一敲锣,顷刻间就会排兵布阵,好戏要在春天演。
近来读书,忽然发现,小寒是最有情有义的节气。探梅、冰戏、腊祭、吃腊八粥、画图数九……民俗灼灼,阅尽人世沧桑后,或浓烈或禅净,情深意重。
小寒不苦,故乡里那个叫小寒的女子也不苦。她挣脱过往,开启了一场两情相悦的新生活。
我眷念小寒之下的旧事故人,小民的烟火,朴实动容,天长地久;也喜欢小寒之下的诗人雅趣,唐风宋韵,疏朗孤清,古意逼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