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胡庆敏 (浙江)
油桐花开时,正逢春寒料峭。当桃李的芬芳在春风中悄然谢幕,当我们这些顽皮的孩童像拔节的笋一样一层层褪去外衣时,老人们就会念叨:“要冻桐花了。”果然,接下来的天变了脸,风冷飕飕地吹,雨也羞答答地随风而至。于是,调皮的孩子和娇弱的花草便躲藏了起来。
不同于其他花朵的优雅,许是生长于山野,油桐花养就了率直、大胆、火热的性情。桐花顶着风雨,将积攒了一整个秋冬的能量,化作枝条上迸出的团团新雪。桐花不开则已,一开就是一簇簇、一树树、一片片,几乎是一夜之间,宛如天降瑞雪,铺满了山林。那极致的繁盛与烂漫,像极了桐花对春的暗恋,在春行将离去之际,抓住机会进行着最后的告白。
桐花的爱恋如同五月的雪,刚在枝头热烈奔放豪情地呐喊,倏然间便偃旗息鼓、沉寂无声。这急速的花开花落,恰似人生潦草日记里记录下的那些慌张的青春。桐花开在清明时节,春逝的伤、暮春的雨,化作身心感知的凉意,渗入波澜的情绪,最终与跌宕错落的人生际遇融为一体。
桐花犹如一位故人,在我生活在老家的短暂时光里,越走越远。多年后,当我在异乡的春天,忽又忆起它的美,忆起它的凋零,于是好奇地查找:油桐花,雌雄同株。在风的助力下,雄蕊的花粉传到雌蕊花柱上后,雌蕊就开始孕育油桐果。果子的成长需要养分,但一株树的养分有限,就像我们所熟知的情节一样,雄花们做了最后的约定——尽快脱离树枝,把养分留给雌花和孕育中的小小油桐果。豁然开朗的刹那,我仿佛又回到故乡,在暮春的夜晚,站在熟悉的山间,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山风,看雄花决然地坠落,下一场告别的桐花雨。
山风穿过记忆的细雨,润湿我的眼角。那令人怜惜的“父爱之花”,永远落在我的心里。旧时的村庄,生活困顿,日子和土地捆绑在一起,人们只想着怎样在土里多刨一份食,没人去渴望,也没人去关注,一朵花的盛开或衰败。
每至秋冬,成熟的油桐果接二连三地掉落,噼啪地表达着这个季节的祝福,人们也热烈地回应,背着背篓,行于林间,打的打,捡的捡,挑的挑……奶奶牢记“栽桑点桐,子孙不穷”的古训,把正在上学的父亲强行叫回家,帮忙采收油桐果。成绩优异的父亲,因缺课太多,未能采到学业上的“果实”。
幼时的我,手持桐花,却从未细嗅它的香,就像我从未细问父亲的遗憾和错失的青春。我只记得他的严厉,只记得他用青桐果做“胶水”粘连我脱落的书页,只记得人们对他的评论:“他这人脾气虽不太好,倒是很重视孩子的学习。”“桐花万里丹山路,雏凤清于老凤声。”在他的期望下,我和弟弟在求学的路上越走越远,走过了油桐花心深处丝丝红纹的忧伤,走出了流年深处缕缕青春的迷茫。
“粲粲桐花昨夜风,吹香还到鹿园中。”花开花谢,岁岁年年。故乡的油桐树,生长在童年的山野,绽放在少年的梦里,成熟在人生的风雨里。
“拆桐花烂漫,乍疏雨、洗清明。”冷清的雨穿过故乡的山水,寒冷的风送来父亲温暖的消息:“冻桐花了,注意保暖。”以及他精心拍摄的照片——洁白的花海,如云翻滚。故乡的油桐花,开了!